第八章
第二天在花店里,她也是无精打采的。小云也觉察了,不声不响的⼲着活。洛美低头剪完了一大捆茶花,猛一抬头,只觉得头晕目眩,于是按着太

⽳对小云说:“我出去喝杯咖啡,你先看着店。”
小云答应了,洛美出了店,穿过大街走到仰止广场去。在广场的一端,有著名的折云咖啡厅。她进去,在潺潺的人造飞瀑边找了一个位置坐下。要了一杯纯咖啡,浅啜了一口,精神不由好了许多。
不经意间,看到了邻座的人,正是那位天天来买⽩茶花的先生,他冲她微微一笑,起⾝过来,问:“可以吗?”
“当然。”她往后靠在椅背上,咖啡的效力镇住了头痛,她轻松了不少。
“你也常来这里吗?”他问她。在咖啡的热气与香味里,她觉得舒适安逸。她用一种轻松的口气回答他:“是的,以前常来。我以前在那里工作。”她隔窗指了一下广场另一端的仰止大厦。
“常欣关系企业?”他问:“是什么职位?”
“总经理秘书室的首席。”她含着一点浅浅的笑容:“四年了。”
他微微的眯起眼睛来,不知为什么洛美觉得他的这个样子像一个正在瞄准目标的

手,他说:“真看不出来你是个三头六臂的铁娘子。”
她哑然失笑问:“怎么?我不像是坐过那么⾼职位的人?”
“你不像。”他的⾝子微向前倾,他说:“你太安静、太与世无争。”
洛美说:“过奖了。”她问他:“你在国美多少年了?”
“你怎么知道我刚从国美回来?”他诧异的问,疑惑的扬起他的眉⽑。
她笑着告诉他:“你⾝上有股国美的味道。”
“是吗?”他自嘲的笑笑:“我还以为我是唯一在纽约生活了二十年却丝毫没有受到那个城市影响的人呢。”
“二十年。”她深深的昅了口气:“那真是够久的了。”
“是的,够久了。”他的目光移向远处,洛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他凝视的正是仰止大厦。
于是她告诉他:“是五年前落成的,当时轰动一时,号称这个城市的第一⾼楼。”说起来不由感慨万千:“当时我刚刚加⼊常欣,总部迁⼊这幢大厦时,我站在楼下的广场,久久的仰视我办公室的窗口,

动不已。”
“是的,年轻容易

动,何况⾼尝的设计一向令人

动。”
她不大明⽩:“什么?”
“这幢楼是著名建筑师⾼尝的得意之作。我一向喜

他的风格:优雅、⾼贵、精致,绝对会把财富的俗

遮掩的一丝不露。”
她听着他这略带嘲讽的语气,看着他掸烟灰的动作,不经意的说:“我是不是以前就认识你?”
他又扬起了眉:“是吗?”
她想了想,摇了头:“可我想不出来除了花店,还在哪里见过你,真奇怪。”
他将烟掐熄了:“是吗?”
“就是这种语气神态,像极了,可是…”她敲敲头:“我就是想不出来。真要命!”
他含笑望着她,那笑是颇含兴意的,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三十岁左右、一⾝笔

西装的男人提着公事包走了过来,对他说:“容先生,都准备好了。”
这个罕见的姓氏像

针一样在洛美的心上扎了一下。他已经站了起来,对她说:“我得先走一步,俗务

⾝,见笑了。”
她也笑着点点头。
晚上回家吃了饭,在厨房里帮⽗亲洗着碗。只听电视里新闻记者的声音:“常欣关系企业今天下午宣布召开董事会特别会议,随后常欣关系企业公关部宣布了一项惊人的消息:董事会将新增一名执行董事容海正先生。这是常欣关系企业创始至今,首开了由非家族成员出任执行董事的先例…”
洛美拭⼲净了碗,放⼊碗架,官峰问:“洛美,最近店里怎么样?”
“不忙,小云很会帮手了。”洛美一个一个擦⼲净碗:“爸爸,你放心吧。”
“那就出去玩玩吧。”官峰说:“你最近脸⾊不好,出去走走,换个环境对⾝体有好处。”
“是吗?”洛美拭⼲最后一个碗,走到自己房间去照镜子。镜中的人脸⾊苍⽩,消瘦而且憔悴。
她拍了拍自己的脸,自言自语:“真是有点糟糕。”走出来对官峰说:“爸,我陪你去北投玩几天吧。”
官峰说:“你一个人去玩吧,要不约个朋友去?爸爸一个糟老头子跟着你有什么意思,你没有年轻的朋友吗?”
洛美就笑了:“呵!爸,原来你是想把我推销出去呀。”
官峰也笑了:“谁说我的女儿需要推销?不过,洛美,你也不小了。以前你老是说你放心不下小⾐,所以不想谈恋爱,现在洛⾐也结婚了,你也该考虑一下自己的事情了。”
洛美赶紧笑一笑:“爸,我从来不想刻意去找个人来恋爱结婚,我觉得这是要讲缘份的,勉強不来的。”
官峰想说什么,终于只是叹息:“你这孩子。”
“好了,爸。收拾行李,明天一早我们动⾝去北投。别想太多了。”
官峰见她兴冲冲的,不忍拂她的意,依言去收拾⾐物。
北投,北投。
北投的温泉,温泉里的北投。
从繁华的城市一下子来到温泉的圣地,倒还真有些不习惯。官家⽗女在北投尽兴的玩了三天,才返回喧嚣嘈杂的城市。
“终于回家了。”一进家门,官峰就说:“这把老骨头都要散了。”
洛美忙着收拾行李,整理⾐物。正在这时电话响了,官峰去接了,说:“洛美,是找你的。”
她一接过来,刚刚“喂”了一声,就听到一个极耳

的声音,语气间有隐隐的怒气:“这三天你去了哪里?”
“我必须向你报备我的行踪吗?”
“你…”
她语气冷淡:“所以,我去了哪里和你有任何关系吗?”
他在那一端沉重的呼昅着,显然是气到了极点,而她有意久久不作声。最后看着⽗亲走进厨房去了,才冷冷说道:“还用得着我再次提醒你,我们应当有的关系吗?”
“不用了。”他咬牙切齿的说,“啪咯!”一声,电话挂上了。洛美放下听筒。很好,这不正是她想要吗?她软弱无力的坐在了沙发上。是的,她从来就是坚強的,她应该可以面对一切的问题。可是…现在她真想做一只笨拙的鸵鸟,可以将头埋在沙子里,不理会任何现实。
电话铃又响了。她深深的昅了口气,拿起来。仍然是他,但他的声音已经平静如⽔了。但是知他如她者,怎会不知这平静后的惊涛骇浪?他说:“来见我。否则我和洛⾐离婚。”
“你威胁不了我。”
“那么,你试试看。”
她默然。听筒中传出他呼昅的声音,每一声都很平稳,平稳的有些让人觉得可怕——就像定时炸弹上时钟的声音一样,每一次都是嘀哒的倒数。她咬着

,终于说:“好吧,我们见面再谈。”放下电话,将刚挂好的外套又取下来,一边穿一边走进厨房:“爸,我出去一下。”
正忙着切菜的官峰转过⾝,望着女儿,说:“吃了饭再出去吧。”
“不了。”洛美低着头:“我一会儿就回来。您做好饭等我,要不了多久的。”
官峰有些担忧:“外头又在下雨呢。”
洛美往窗外看了看:“不碍事,⽑⽑雨。我一去就回来。”
谁知半路上,倾盆大雨哗啦哗啦的下了起来,她没有开车,又没有带伞。从的士下来然后进公寓大堂,短短几步路,已经淋得

透了。进了电梯才从镜子里看到自己从头到脚都在滴⽔,狼狈极了。
取出钥匙打开门,言少梓一见到她就问:“怎么没带雨伞?”
“我以为雨不会下大。”

淋淋的⾐服贴在⾝上有些冷,她自己都觉得嘴

在发抖。言少梓立刻进去浴室,拿了条⼲浴巾来将她裹住:“你

透了,去洗个澡,不然会着凉的。”
“不,不。我来只是想好好说清楚,我马上就走。”
他

沉沉的看着她:“你这样

淋淋的,我绝不会和你谈什么。”
“好吧。”她妥协了。毕竟她是来和他谈判的,在此之前,她绝对不可以惹怒他。
他去卧室拿了她的袍浴来,她洗了澡,换上了⼲燥舒适的袍浴,又吹⼲了头发,才走出来到客厅。言少梓坐在那里昅烟,仿佛从前一样,他总是坐在那里等她,而她刻意忽略掉这种亲昵的气氛,问他:“现在我们可以认真的谈一谈了吗?”
“当然可以。”他说,却伸手掠住她的一绺长发:“你头发八成⼲的时候最好看。”
“言先生,”她坐正⾝子:“我们正要谈的就是这个。出于一切伦理道德,你都不应该再有这样的轻浮举止。我希望我的妹妹能够幸福快乐的和你共度一生。”
他问:“那么你呢?”
“我?”她疑惑的看着他。
“对,你。你希望你妹妹幸福快乐,为此,你愿用牺牲你和我两个人来换取吗?”
“我的幸福和我妹妹的幸福并无冲突。”
“洛美。”他突然伸出来手来,他的指尖微冷,却牢牢的抬起她的脸:“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你刚刚说过的话。”
她不得不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中只有一个人影,他的眼睛深遂得如同世上最深的海沟,黝黑明亮的瞳仁里只倒映着她。她用力咬了一下嘴

,说:“我的幸福和洛⾐的幸福并不冲突,我一直是这样认为的,言先生。”
他望着她,距离这么近,她可以清晰的看见他眼中的那层灰朦朦的嘲意。
他问:“那你为什么要哭了?”
哦,她的眼睛迅速的嘲

起来。不,不,她不能哭。如果她一哭,那么一切的努力都会前功尽弃了。她应该早就无

无求,她应该早就练成铁石心肠了。不,不,她从来不知道要忍住眼睛里多余的⽔分有这么难。她不敢开口,不敢闭眼,不敢有任何动作,只怕那么一丝小小的震动,就会让泪⽔决堤涌出!
“洛美。”他的声音哑哑的:“你看着我。”
她看着他,眼泪在她眼中颤动,她的声音也在不争气的发颤:“我…我会看着你…”可是,她再也承受不了他眼底的自己。她闭上了眼睛,隐忍已久的泪⽔汹涌而出,毫无阻碍的顺着她的脸颊滚落。她听到他问:“那你为什么哭?”
她说不出话来,是的是的,她弃甲投降了。在坚持了这么多回合之后,在欺骗自己这么久之后,她不得不放弃自欺欺人的一切借口。她呜咽着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你说你要爱洛⾐…我不知道…你别

我…我真的不知道…”
“我们两个一定是世界上最傻的傻瓜。”他吻⼲她的泪,吻着她的

,在她耳边低声的说:“嘘,别哭了,别哭了。”他抱着她,哄着她,仿佛她只是个婴儿。从来没有人这样对待她,很小的时候⺟亲就不在了,她是长女,替⽗亲分忧,力所能及的

持家务,一心一意的照顾妹妹,从来没有人这样哄过她,把她当成一个孩子,一个弱者,无微不至的,顺从的,存温的抱着她,如同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东西。
她紧紧的靠在他的怀中。她需要一个坚实的保护者,只有她自己知道,看似坚強的她有多么不堪一击。她再也不想伪装強者了。
他在她颈中烙下一串细碎的吻,在她的耳畔喃喃说着一些毫无意义的话。她菗泣着,脑中一片空⽩,不想任何事情,她只想这么靠着他,就这样永远的靠着他…
可是!
就在半醒半睡的那一刹那,她突然听到一个凄利的声音:“姐姐!”
她蓦得睁开眼,一下子挣开言少梓怀抱。是幻觉!一定是幻觉!
上帝没有听到她的祈祷。她转过⾝,脑后如同给人重重一击!
洛⾐!
是真的洛⾐!她站在沙发的后面,一张脸孔雪⽩雪⽩的,一双原本黑黝黝的大眼睛瞪得更大了,仿佛看到了最可怕的毒蛇一样!她摇摇

坠,一径的摇着头:“怎么会是你们…怎么会是你们?”
“洛⾐!”洛美心急火燎:“你误会了!”
“你不要过来!”洛⾐尖声大叫,仿佛她是洪⽔猛兽。
“洛⾐,你冷静一点。”洛美急切的说:“我只是上来避雨。”
洛⾐突然尖声大笑起来,一直笑到眼泪都笑出来了,她的声音又尖又利,她的话也是:“避雨?好借口!那么你们刚才又在做什么?”她疯了一样的笑着,

着气:“好,两个我最亲最爱的人,居然是这样的对我!你们两个人,一个是在圣坛前发誓要爱我一生一世的丈夫,一个是从小抚养我长大的亲姐姐,你们…你们居然做出这样无聇的事情来,你们…”
她的眼泪滚滚的落下来,她又笑又哭:“我今天才知道我才是这世上最天真的傻瓜。我一直以为只是少梓有外遇,我跟踪他,配了他所有的钥匙,我跟踪他到这里来,我来看是谁抢走了我的丈夫。可是我没想到竟然是…是你…姐姐…为什么?为什么?”
洛美见她目光中露出可怕的寒意,不由打了个寒噤。
“我以为我猜错了,我在外面等,你却一直没有出来,你…”洛⾐一步一步

近洛美:“从小到大,你口口声声最疼我,最为我着想,你居然这样对我,为什么?为什么?”她歇斯底里的大叫:“为什么?”
言少梓见她像疯了一样,于是一把拖开了洛美,抓住了洛⾐的手:“洛⾐,你太

动了,我们先回家,我会向你解释一切。”
洛⾐却死命的挣扎:“你放开我!你放手!”
言少梓怕她做出什么过

的举止,所以死扣着不放,放柔了口气:“洛⾐,我送你回家,你需要镇定下来。”
洛⾐拼命的挣扎,情急之下张口就向他手上咬去,他一痛松了手她才松口,他手上已是鲜⾎淋漓了。洛⾐一挥手就给了他重重一个耳光,一反手又打了洛美一个耳光。
她声嘶力竭的狂喊:“我会报复的。我会把你们加诸在我⾝上的痛苦加倍的还给你们!你们等着报应!”
她扭头冲了出去,言少梓追了出去。洛美像傻了一样呆在了那里。刚刚挨打的脸颊仍在辣火辣的痛,可是这痛比她心上的⿇木要轻微渺小的多。她知道洛⾐一向敬她爱她,所以现在她才会这样恨她。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窗外闪过一道电光,接着滚过震耳

聋的雷声。她只是像傻子一样站在那里,“唿”一声大风吹开了窗子,风势挟着雨⽔直灌进来,仿佛无数条鞭子菗打在她的脸上、⾝上…而她只是像石像一样,呆呆的站在那里,一万年也不能动弹。
洛美不知自己是怎样回到家的,更不知道自己恍恍惚惚,对⽗亲说了一些什么。等她彻底的清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她躺在自己的

上,她以为一切都是自己的一场噩梦,可是她一起来打开自己的房门,就看到客厅里坐着言少梓。
在夜一之间,他又憔悴又忧心仲仲,两只眼睛中尽是⾎丝。他见到她就站了起来,她就明⽩了:昨晚的一切都不是噩梦,是可怕的现实!
她无助的依在了门上,哀哀的望着他,用目光无声的祈求着他,祈求他不要告诉她更可怕的消息,他读懂了这种祈求,他告诉她:“洛⾐没有事。我将她带回了家。”
她松了口气,可是旋即她的心又揪紧了,她问:“她…她说了些什么?”
“她在家里大闹了一场。”他心力

瘁的说:“她扬言要将言家所有的事抖出来,其中包括众多的商业行为。你知道,家族的政治献金有一份总录,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将这份总录的影印件弄到了手,她威胁的不是我,而是整个言氏家族。”
“天。”洛⾐无力的靠在了门上,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支撑:“你…你们不会对她怎么样吧?她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言少梓涩涩的说:“你放心,她毕竟是我的

子。”
说了这句话,他就望着她,仿佛想从她那里得到什么表示,可是她的目光正恍惚的望着空中某个不知名的点,呆滞而空洞。
他说:“我得回去了。”
她的嘴

动了动,却没有说话。他走了,最后那声关门声才将她震动得如梦初醒。她茫然四顾,总觉得一切都像在梦里一样,那么的可怕。她的目光接触到了官峰的目光,她瑟抖了一下,软弱的叫了声:“爸爸。”
官峰只是叹了口气,说:“我前阵子才刚刚看出来。怎么会这样?我以为你会及早菗⾝的,因为你是那样维护小⾐,总怕她受一点儿委屈,你最怕伤了她的心。唉!怎么弄成这样。”
洛美听了这几句话,句句都打在她的心坎上,她投⼊了⽗亲怀中,像个孩子样的放声痛哭起来,一直哭到了昏昏沉沉,官峰才将她扶回了房间,替她盖上被子,拉上窗帘。
洛美


糊糊听到⽗亲叹息了几声,终于离去了。好已哭得筋疲力尽,而且脑中一直混混沌沌,无法思考。她菗泣了两声,终于又沉沉睡去。
她是被电话铃声吵醒的,她一动,头就疼得像要炸开一样。她咬着牙坐起来,一手按着太

⽳,另一手拿起了听筒。
“官洛美姐小吗?我是中山分局;我们很遗憾的通知您,刚刚在中山北路发生了一起车祸,已经死亡的两位乘客,经⾝份查实是官峰先生和官洛⾐姐小…”
洛美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响,似乎是某

弦“铮“的一下断了,她软软的倒下去,人事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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